第一章 末代大地主跳桥记 之四 (1/1)

第三节●高个“四类”分子用铜壶煮白米干饭,背着儿子偷吃,然后赴死批斗会。

我至今依稀记得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,生产队批斗两个“四类”分子的事。

当天下午,生产队长提前通知全体社员晚饭后开批斗会。高个“四类”分子听到有社员摆谈当天晚上的批斗会要“打死他”,收工后,跑回家用铜壶煮了白米干饭,避开家人偷吃起来,打算吃饱后“赴死”。恰巧被收工晚回一步的儿子发现,对其偷吃行为不满,提起铜壶要去找大队治保主任反映。却被他抢回铜壶,也不对儿子作半句解释;估摸所有社员都齐后,就去批斗会“赴死”。

那时批斗会规定,“四类”分子须在社员到齐后,不超过一刻钟内到场。到场后,只能站在会场外先接受看押,等待押进去批斗。不能提前,不能迟到。提前或迟到,属于享受贫下中农待遇。提前或迟到,是“不接受改造”的抗拒行为,会受到更严厉的批斗。

而“四类”分子的子女,也不能享受贫下中农待遇。印象中,两个“四类”分子的子女,每次遇到其父亲赴会挨斗,都躲在家里担惊受怕,害怕其父“一去不复返”。

那时生产队开会有奖惩制度,男女社员前去开会,能评上半天工分,除了哺乳期的女社员可请假外,所有社员必须到会。凡无故缺席者,则倒扣一天的工分。

只有四岁的我和比我小一岁多的弟弟,当晚随母亲去生产队晒坝开会。那晚没有月亮,也没有星星,母亲走在我们后面,手拿着手电筒为我们照路,随时关照着我们。

到了晒坝后,马灯下,有社员提前将打谷用的拌桶翻过来,桶底朝天,当作批斗台。批斗台左边的高板凳上,坐着两名上面来的工作干部。批斗台右边的高板凳上,则坐着生产队长、会计和父亲(他那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员,负责全队的农粮保管与分配)。批斗台前,坐着一十来个自带小板凳参会的社员;未带板凳前往的社员,有的席地而坐,其余人则站在坐着的社员后面。母亲没带板凳,我们便走到坐着的社员旁边,选了一块干净之处坐下,我和弟弟坐在母亲前面,等着开会。

不一会,主持开会的生产队长起身站到批斗台上,朝场外高吼:“把坏分子×××押进会场。”等在场外的两名年轻社员架起高个“四类”分子推着跑入会场,先让高个“四类”分子等候在批斗台旁。队长再朝场外高吼:“把地主分子×××押进会场。”等在场外的另外两名年轻社员架起矮个“四类”分子推着跑入会场。然后生产队长跳下批斗台,站到右边的高板凳旁边,朝看押两个“四类”分子的四名社员大声命令道:“把坏分子×××、把地主分子×××押上台去!”两个“四类”分子便被同时架上批斗台,被四只大手按下头、弯起腰,等待批斗。批斗台太小,只能容下两名“四类”分子,看押两个“四类”分子的四名社员便退下批斗台,站在批斗台后看受着。

这时,生产队长邀请两名上面来的工作干部讲话,要大家“掌声欢迎”;然后径直回到右边高板凳上自己原先的坐位上坐好。在社员们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中,两名上面来的工作干部先后站到批斗台前后,发表一番那时常挂嘴上的政治口号式的讲话,如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分子心中都有一本变天账”、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”、“阶级斗争要年年讲、月月讲,天天讲,时时刻刻讲”等。然后发动社员起来批斗眼前的“东霸天”、“西霸天”、“南霸天”(“南霸天”,1960年出品的电影《红色娘子军》里的反派角色。由著名表演艺术家陈强扮演。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,由此演绎为东南西北,都有反动派,必须打倒)、“北霸天”。

接着,社员们开始发言,揭发两名“四类”分子的种种罪行。几名年轻的社员被** 和愤怒点燃,手持石块、棍棒冲上前去,朝两个弯着腰的“四类”分子雨点般猛打,两个“四类”分子被打得头破血流,嚎天哭地。我紧张得心嘭嘭直跳,眼睛直盯着打人者和被打者晃动的身影。

这时会场上响起一阵骚动声,见一高个年轻社员手握保管室大杆秤的秤砣走进来,秤砣重达五斤;在社员们紧盯的目光中,高个年轻社员走到高个“四类”分子背后,举起秤砣朝高个“四类”分子后背猛砸;高个“四类”分子咬紧牙关挺过背上三声沉闷的秤砣重击声后,身子一晃,从批斗台上倒了下去,然后口吐鲜血,昏了过去。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。我吓得不敢再看下去,嚷着要母亲带我和弟弟回家。

主要批斗对象倒在批斗台下,生产队长见状,从坐位站起,阻止了打人的社员,他不希望主要批斗对象被打死;不然,少了重点,今后的批斗会很难调动起社员们的情绪。然后,生产队队长发表简短的总结,然后宣布散会;社员们才从紧张的神态中恢复过来,散会返家。天黑人多,母亲不能同时照顾我和弟弟,就将我交给父亲,让我随父亲一起回家,她自己则打起手电筒,领着弟弟先离场。

父亲那时是生产队保管员,走社员们最后,他要收捡好生产队里的东西,包括用作批斗台的拌桶,才能回家。被母亲留下的我,站在马灯旁,看着父亲忙碌起来。父亲收捡好其他东西后,对仍在批斗台上低着头的矮个“四类”分子说:“好了,下来吧,帮我抬拌桶”。矮个“四类”分子,才从批斗台下来,帮着父亲将拌桶抬进保管室。

父亲然后给保管室上锁,招呼矮个“四类”分子关照躺在地上的高个“四类”分子,提起马灯回家。我走在父亲的前面;矮个“四类”分子回到高个“四类”分子身旁,将其摇醒,然后扶起人,搀扶着跟在马灯后面……

当晚睡觉,我恶梦不断……。

两个“四类”分子,接受公社、大队、生产队各种批斗上百次,居然没有被打死,却很高寿(高个“四类”分子于三年前去世,享年九十一周岁;矮个“四类”分子至今健在,年近九十),很多社员感到奇怪。多年后,其中一“四类”分子才吐出秘密。

原来,为了减轻身体受到严重伤害,两个“四类”分子大白天一直穿着多件衣服干活,随时应付社员群众的拳头、棍棒、石头、秤砣的惩罚,衣服穿得越厚,抗打力则越强;对外则称“身体有病,怕冷”,以免引起他人怀疑。难怪无论春夏秋冬,社员们见他俩一直穿着厚厚的衣服(大热天受不了,则敞开散热;只有回家后,才敢脱掉身上多余的衣服)。若身体受伤到吐血程度,则偷偷服用跌打丸(一种医治五劳七伤的丸制中药,能祛除五脏六腑瘀血,有消肿止痛的功效。主治跌打损伤,筋断骨折,瘀血肿痛,闪腰岔气)。小时候,多次见到两个“四类”分子被打得口吐鲜血,十天半月后,身体居然恢复原状,原来是祖国中医的功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