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 (1/3)

蒋来喜的祖上是地主。

来喜的爷爷,爷爷的爷爷,三辈人,唯一的目标,就是置地。村东,村西,村南,一大片一大片的地,都是他家的。村北没有地,村北是一条大河。

到了来喜的爹那辈儿,地主就遭殃了。一夕之间,村东村西村南的地连同三进三出的大宅院,都被瓜分个毛干爪净。

蒋来喜小的时候,他们家八口人,挤在两间破草屋里。后来听说,那两间破草屋,曾经是他家祖上的牛屋。

蒋来喜二十八岁时,他爹提出来分家。分就分吧,兄弟两家加上爹娘,十口人天天搅在一个锅里也不是事儿。

天下爹娘疼小儿,爹把唯一的两间破屋分给了他弟来福。一共两亩三分地,蒋来喜得一亩,来福得一亩三。爹娘跟着小儿子吃住。

说是分家,最后只是把蒋来喜一家四口分了出去。

蒋来喜住在塑料布搭的棚里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

爹偏心,来喜不吱声,后槽牙咬得咯咯响,暗暗赌气,要盖三间大瓦。

大肚子婆娘,住在四处漏风的塑料棚里,又憋又气,指桑骂槐叨叨了两句,被蒋来喜一巴掌扇得鼻口窜血,再不敢提两间破屋的事。

那一年,蒋来喜的儿子蒋大顺,在塑料窝棚里呱呱坠地。

又一年,蒋来喜绷着脸,白天伺候那一亩地,夜间就去村西河沿边拉土。一锹一锹地挖,一车一车地拉。

蒋大顺刚会走路,紧挨着破草屋边上,一块方宅垫成了。

月光下,来喜坐在碌碡上,一口一口吸着不带过滤嘴的烟,眯着眼对着宅子看。看着看着,看见了三间青砖红瓦。

蒋来喜咧开嘴,嘿嘿笑了两声。指尖的灼痛让他“嘶”地吸了口凉气。烟头烧到手指头,青砖红瓦不见了。

来喜站了起来,用食指和拇指间掐着烟头,嘬着腮眯着眼,咕嘟咕嘟使劲吸了两口,烟头一闪一闪亮了两下,又黯淡下去。

一口烟含在嘴里,来喜鼓着腮帮子,摒着气。猛地轮起胳膊,将烟头抛了出去,一道弧形的光亮,溅出几点火星。

蒋来喜吁出一口气,三道烟柱喷薄而出,瞬间与银白的月光融为一起,消失,散尽。

此后,来喜起早贪黑地伺候那亩地,土疙瘩捏得细细的,绿肥上得足足的,杂草除得净净的,苗垄培得直直的。

再细心,也就这一亩地。一年两季庄稼,夏天收小麦,秋天收玉米。缴完公粮,刚好糊上五张嘴。

宅基地的草长了二茬了,来喜还没有攒够买砖的钱。穷的叮当响,还要盖瓦,这是做梦。

刮风下雨,别人家有四面墙挡风,有屋顶挡雨雪。自家的窝棚四处漏风,外面下大雨,里面下小雨。来喜的眉头皱成了山川沟壑。

那天,村里来了个卖糖球的老头,三个孩子咬着手指头,眼巴巴地瞅。蒋来喜心里一动,便朝老头招了招手。

“老头,过来!”

老头小跑着过来,扛在肩上的草滚子插得像个刺猬,老头一跑,糖球一颤。阳光下红水晶一样,蒋来喜也咽了口吐沫。

“多少钱一串啊?”

“两毛。”

“三毛钱两串!”

“哪能啊,小本生意,不挣钱!不挣钱!”

最后,三毛五分钱,买了两串。大丫二丫吃一串,儿子大顺吃一串。

蒋大顺还不到三岁,自然是吃不完。蒋来喜就拿来研究,大丫二丫舔着手指,盯着来喜手里的半串糖球。

六七个山楂,一点糖,一根竹签儿,一点赤红,两毛钱。

山楂,贱得要命。山东临沂的老表就是种山楂的。听说去年摘下来没人收,都攉河沟里了。

白糖,九毛五一斤。一斤白糖能蘸二三十串儿糖球。

竹签,现成的,不要钱。老屋后一大片竹林,自己就可以刮制。

赤红,一毛钱一包。一锅糖只要放一小勺,就可以让白水晶变成红亮亮的红水晶。

七七八八加起来,一串儿糖球成本不过七分钱,卖两毛,净赚一毛三。一串一毛三,十串一块三,一天怎么也得卖个五十串,一个月……将近二百块!我的个乖乖!

听说村里当老师的,吃公家饭的,一个月才十七块!卖糖球,二百一个月!一年就可以盖上他的大瓦!

还等什么,说干就干!

给山东临沂的老表寄去了一封信和一张大团结。半个月后,收到了一麻袋山楂和一张大团结。看来,今年的山楂又用来填沟了,送给来喜,还落个人情,钱自然不能要。

蒋来喜领情,想着以后赚了钱,盖了,就请老表来喝酒。

买了白糖和赤红,又弄了很多竹签子。蒋荣喜开始在他的塑料棚里,用碳炉子熬糖稀,做糖球。

眼看着熬坏了一锅又一锅糖,婆娘的脸越拉越长。蒋来喜越来越急。

难了不会,会了不难。想赚钱,得拜师学艺。

卖糖球的老头又来了。蒋来喜拽住不让走,让人家教他做糖球。

教会徒弟饿死师傅,老头自然不肯。

蒋来喜买了一瓶酒,让婆娘炒了盘花生米,一盘鸡蛋。正襟危坐,一手端起酒杯:“俺大叔,你教俺蘸糖球,俺不白学。”一手塞给老头一叠钱。老头一手端着酒杯,一手攥着钱,愣了一会儿。

“俺大叔,都在酒里了,我先干了,您随意!”说完一仰脖子,喉结一动。

老头面露难意,“大侄子你看你,俺就是来你村卖糖球的,根本没想过收徒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