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不同穴 (1/3)

不用给我留地方!我不和他们埋在一起!我要一个人!”

八十六岁的李月英像个耍脾气的小姑娘,蜷在被子里对儿女们大喊大嚷。

“明天我爸他……就要出殡了,您也不回去吗?”

“不回!”

李月英声音果决,被子里的身子却发着颤,她嘶着嗓子喊:“你们走吧!都走!”

一阵短暂的沉默后,杂沓的脚步声慢慢下了楼梯。

在听到门锁一声“啪哒”后,李月英抱着枕头呜呜咽咽起来。

“吴耀祖,你个没良心的!”她抓掐揉搓着荞麦皮的枕头,眼泪汩汩而出,濡湿了枕巾。

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老伴儿的名字。

1

吴耀祖这三个字,她一辈子都没喊出过口,不是难为情,是它太重,太耀眼。

从七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,这名字连同那个人,便带着光晕沉甸甸地烙在了她心上。

那时的吴耀祖,还是吴家的少爷,在天津的洋行做着差事。

一身洋人打扮的吴耀祖,每次回曲镇,都会引来围观,衣衫破旧的穷家小孩更会一路紧跟,为要看他宽沿的礼帽,笔挺的衣裤,金灿灿的怀表链以及闪着光亮的皮鞋。

年轻的的媳妇们总会装作串门,抱了孩子在街边互相逗弄,而眼睛却早对那礼帽下的俊脸打扫了几个来回。

李月英便是这样见到了吴耀祖。那时的她不过16岁。

那日,曲镇赶集。她跟着小姨妈来看九岁红的吕布戏,顺便走了小姨妈的一房亲戚。当亲戚送出门来时,她见到了人群中匆匆而过的吴耀祖。

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!

李月英怔住了。她见过的最俊的男人是演吕布的“九岁红”,而眼前这张脸比那粉雕玉琢的吕布还要英气很多,吕布的俊是要人看的,而这年轻人却要避开一路的眼光,这冷傲更让他多了一分魅惑。那一刻,李月英只觉是一道光从身边过去了。

她的眼睛跟着那光走了很远,若不是小姨妈狠推一把,她也许会变成一块石头。

“羞不羞?这么下死眼盯着个男人!”

“谁看了!”李月英矢口否认,脸却红至耳根。

小姨妈是李月英父亲买的第三房小妾,年纪比月英也就大四五岁。月英虽是李家唯一的女儿,却是大娘抱养的。旧时人家认为抱养个女孩会“招来”弟弟,一直没有开怀的大娘便从穷亲戚家收养了月英。

四岁的月英没有招来弟弟,倒把大娘“克死”了。再后来,二娘生了两个弟弟,一家子都偏宠着男孩,更把月英当成了外人。直到小姨妈进门,也许同被二娘打压,两人越走越近,没事便互相打趣,不像母女,倒更像是手足姐妹。

“嘴硬,看这红的。”小姨妈嬉笑着,伸手要捏月英的耳朵。

“讨厌。”月英甩开小姨妈,扭身就走。

“要是行,咱回头让媒婆子说说看。”

听到这句,月英慢下脚步,等小姨妈拧着小脚赶上来。

2.

月英再次见到吴耀祖是第二年的初夏。那是她最想忘记的一天,可偏偏就刻在了脑子里。

那天的曲镇格外的热,青石路都被烤得滚烫,月英与小姨妈寻着一块树荫站下歇脚。

“嗬嗬——”一阵欢快的碎玉一般的笑声。

月英立刻定住了神,小姨妈也停下了扇风的手帕。

从她二人面前经过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。

男子礼帽长衫,女子半袖旗袍,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,那样子似乎不是走在火一样的日头下,倒像是在清风拂岸的河边漫步。

大白天的男女携手而行,这在曲镇是少有的,即便是夫妻也不会如此这般当众亲昵。

男子宽帽沿下一双水一般柔和的眼睛专注地望着笑语不断的女人。那烫着时髦短发,身材玲珑的女子只顾讲着什么,笑时便拿丝帕捂了嘴,但依然挡不住那好听的碎玉般的笑声。

这笑声,这玲珑,月英见过,那次她是喜欢的,而现在,她好恨。

这女子是瑞玉,没错的。

3

月英见过瑞玉,是去年在吴家的磨坊。

从路遇吴耀祖,小姨妈就上了心。不过她没有急着找媒人。

“咱们先打听一下这家人的根性。有钱没钱是其次,最要紧的是人性怎么样。”

小姨妈往曲镇的亲戚家跑了几趟,一来二去结识了一个裁缝,这裁缝常给吴家上下做衣裳,说起吴家,便来了兴致。

“人性不错,吴家的老爷子开着药铺,那些买不起药的,老爷子都不要钱。吴家从前清老太爷开始就是新作派,子弟都不准纳妾。也不是好事,弄得几代单传,这吴少爷又是独苗儿一个。”

“吴少爷没有定亲吗?”

“这个不清楚。那么大的家业,想来也不愁这个。都说耀祖少爷当着洋差,说不准娶回个洋小姐回来呢。”

“那是不是已经有了?”

“我瞎说的。吴家虽然新派,但家里还是老规矩,不说三媒六证,也不兴自作主张。再说怎么也得门当户对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