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居男女 (1/3)

手机闹铃响了。

“崭新的一天从早晨开始”,这句惯常的话,小玉一直觉得是错的,反正对她来说不适用。且不说这一天崭新不崭新,单是起点就铁定不对。她的一天,是从闹铃开始的。如果没有闹铃,她一般不会知道早晨长什么样儿。

这个闹铃的音乐,经过了千挑万选,才定了下来。闹铃一般都是很喧哗甚至是强势的,要不怎么叫“闹”呢。可这小曲子的风格却是很弱,或者说,这很弱就是它的强。它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响起来的,当你在将醒还眠的欲念里懵懵懂懂听到它的时候,它其实是隐隐约约的、断断续续的、似有若无的,仿佛和你在梦里还隔着几堵墙。慢慢的,一个弯儿,又一个弯儿,它就这么拐了过来,不慌不忙地靠近你,伸进你的耳朵眼儿里,把你彻底叫醒。不过即便是最高亢的时候,它也很温和,让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。

如果没有什么急事,小玉总是闭着眼睛,津津有味地听它奏过完整的一轮,方才把手摸到床头柜上,去拿手机。

遮光窗帘还没有拉开,房间里还很暗,在这种光线条件下,手机的光还过于暴烈。她撩起一点点眼皮儿,确认了一下时间。这种确认是有必要的,六点二十八分只是第一轮的铃响,每隔半小时会响一轮。有时候睡得太沉,叫醒她的就不是第一轮的** 了。

她重新闭上眼睛,把手机放在枕边。据说手机离大脑太近不好,可这说法也只是听听罢了。一天里手不离机机不离手,放在耳朵边要接多少回电话,都顾不了大脑的距离,偏偏睡觉的时候去讲究这个了?矫情。手机离大脑太远才是让人着急得发昏呢。

屏幕右上方的电池还接近于满格,挺好。用手机也快二十年了吧?最开始用的时候,她觉得这冰冷的小家伙就像是一头小兽,电是它的饭,一旦饭少得见了碗底儿,这小兽就开始噬咬她,让她发慌。如今虽不那么容易发慌了,她也还是很愿意看见满格的电,这让她踏实。

不止一次,小玉胡思乱想,猜测着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哪一格。如果活到一百岁,那就是走了五分之二,如果活到八十岁,那就是走了一半。六十呢?三分之二……分母未知,分子兀自长大着。等到分子和分母一样大,也就过完了一辈子。那时候,呵,到那时候,作为一具尸体,自己就僵硬地躺在那里,和分数值一样,成了一个笔挺的一。所谓挺尸,就是这个意思吧?挺尸这个词还原到数字上,可不就是那个一吗?

可她现在还没成一,就得继续让分子长大着,一天,又一天。

答,答,答,答,这是窗外的水滴声。她不由得跟着它的节奏数起数来。多雨的秋季,总是会有水滴声。老公跑后,她有一段时间睡不着,就尝试着玩老掉牙的数绵羊游戏,居然很管用。她方才觉得,这游戏也许是有点儿科学道理的。再大再小的数字,也不过是从一到十的循环,循环导致了无聊和麻木,然后入眠就顺理成章。这水滴也适合数,数着数着,她就忘记了数到哪儿,就能再睡上一个小小的回笼觉。

闹铃又一次准时响起,小玉仍然闭着眼睛,身体却依次开始有序运动。先做了一遍眼保健操,再张开双臂舒展了几下,然后下床,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每天早上起床后,她一定会把身子探出窗户一点,感受一下外面。风也好,雨也好,雾霾也好,轻污也好,闷了一晚上,总得透透气。

手掌上一层毛茸茸的湿意,果然是有小雨。她错开一条窗缝,重新躺回床上。下雨总是让她更想赖床。赖床和雨天更配哦。

但绝不能再睡觉。她把手机拿过来,终止了闹铃。按照惯例,去翻昨天的备忘录,看看哪些事还没有办。去面包房买蛋糕,去口腔医院洗牙,去药店买牙线,找朋友咨询中老年国画班……全是私事。工作上的事自有人催,想落下也不成。私事琐琐碎碎,倒是容易忘的。

今天该办的事也得捋一捋。儿子还有生活费吗?是不是该给他转点钱了?自从儿子去了武汉读大学,儿子的生活费就成了她操心的头等大事。这些年来,她既当妈又当爹,就是自己省吃俭用,也不能让正在长身体的儿子饿着冻着。她下定决心,就是砸锅卖铁,也要把儿子拉扯出个人样来,她要让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看到,没有他,她照样过日子。

今天星期四了,需得跟何商量周末爬山的事了。商量定了,若是想再做点儿什么准备,明儿还有一天的余地。何喜欢爬山,提议过两次;一次她说单位有事,又一次她说来了例假,这次再推就过分了。她有关节炎,虽然多年不犯,可她总觉得自己膝盖不好,又听说上下台阶对膝盖尤其有损伤,就一向很注意。不过这点儿缘故,她不大好意思跟何说。虽然明知不再青春如玉,对身体的退行和破败还是觉得难为情。而且这个理由在第一时间不说,现在说也未免太像一个借口了。

一朵玫瑰蹦了出来。是何。她把他设了置顶聊天。现阶段,他是她重要的人。

自从挑明了关系,何每天早上都会给她发这么一朵。是图片库里的通用玫瑰,瘦瘦的,小小的,当然也是免费的。一个男人,每天都给女朋友送一朵免费的花,前几年,她一定对此很鄙视。这一朵虚拟的花,动动手指就能发出来,不费吹灰之力,自然也不值得她浪费感情。可是,如今不同了。岁月让她领教了一些利害,她渐渐没有了那份心高气傲。对于时间份额少的人,这个世界会在各方面都变得吝啬。过了四十,送真花的人几乎绝迹,假花也锐减。物以稀为贵,她不得不看到了眼里。这个男人,每天都能为你这么做,哪怕只是动动手指,也是难得的。尤其是他的综合条件那么平衡,更尤其是,她和他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。

不断有新闻推送出来,她把何暂且搁下,先去看新闻。置顶归置顶,却不宜秒回。这把年纪了,总得沉住点儿气。各个平台都有自己的头条,新浪、网易、搜狐、澎湃,本地也有一堆,荆楚、晚报、汉水……光看题目就知道是什么事儿。公交车上老人骂孕妇让座晚了,碰瓷的真受了伤车主把他送到了医院,尼姑庵里夺权大战,男职员被女上司性骚扰实名举报,失效疫苗,过期洗衣液,超标洗发水,天价板面……;她拿起手机,回了何两杯茶的图标。

何很快回复:“想喝真茶,能得否?”

她回:“这有何难?拿真花来换。”

何,这个姓没少让她开他的玩笑。何处,何方,何人,何止,何不,何去何从何所有……随处拈来,都有趣;用来调节气氛和岔开话题,也很好使。

她开始翻看他们的微信记录。就是这样,只要接到他的微信,只要有时间,她都会把他们之前的微信记录重翻一遍。能够印证他们一路走到现在的,还有什么呢?也许只有这微信。

他们的母校是同一个大学,只是他毕业的时候她刚进校,当时没有见过。三年前的春节期间,她第一次参加了襄阳校友会的活动,才跟他认识。他一直硬着脸不笑,活动没结束就走了。认识也便认识了,却也没有任何交往,只听别的校友说他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,原来一直在苏州一家电子厂管仓库,业余写写散文小说,现在荆山文学社做做文字编辑工作。妻子原来也在苏州打工,半年前跟一个盐城人跑了,至今没见过面,偶尔给他发条微信,除了要钱,就没别的话可说。他当然不会给她钱,家里父母已近花甲,两个女人都还在读小学。就是有钱,他宁可一个人去旅游,也不会给她。对她,他除了伤心就是失望。

他们真正开始走近彼此的生活,是在今年六一之后。六一节是周五,几个校友约吃饭,也有他。吃完饭去唱歌,唱着唱着,这个有事那个有事,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。那个人嗓子哑,喜欢唱阿杜,唱了一首又一首,当他唱到《他一定很爱你》时,字幕上出现了“我应该在车底,不应该在车里”,她一个健步越到点歌机那里,把歌切了。切完歌,她看了一眼何,何正像个孩子似的看着她,眼神空茫。

那人大概是觉得被莫名其妙扫了兴,也走了,只剩下了他们两个。他们一直唱到十二点,把桌上的啤酒喝完。走到街上,他们都有些醉意,他拉着她的手,她也任他拉着。歌厅离她家不远,他们就那么走着,一直走到她家门口。他说,听说你男人跑了?她说是。他问又找了吗?她说没有。一时间,两个人都有些愕然。他又说,还是得有个伴儿。她顿了顿,点了点头。他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就拍了拍她的肩膀,说晚安啊乖。她转身朝小区里走,不知怎的,眼泪就落下来。

从六月到现在,他们吃了足有四五十次饭。几乎隔天一次。他们的微信记录里最多的就是两项:他发来的饭店位置和他发的红包。偶尔也有一些特别的话。有一次,他们吃完饭出来,她看着前面两个女孩子袅袅婷婷的背影,感叹说,年轻就是好,水果一样鲜美啊。他没说什么。回到家,她接到他的微信:各有各的好。你的水果期也一样的鲜美,现在你是果脯期,是更耐品的甜。

2

八点了,正式起床,简单洗漱完毕,小玉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。自从开始运用飞行模式,她都没有关过机。开会,午休,出差上了高铁,领导找她谈工作……凡是让她觉得可以理直气壮拒绝打扰的时候,她就把那个小飞机的图标一点,让它变灰,她也随机隐身。需要的时候她再一点它,让它变蓝,她也随机现身。简直是太方便了。点着那个小飞机,她常常觉得自己似乎就在小飞机里坐着似的,不是躲在云彩后头,就是翱翔在蓝天下。

比起关机,飞行模式还有一大好处,还能上wifi。“有wifi,就够了。”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,却让她印象深刻。“就够了”,够什么呢?不知道。但似乎确实是够了。

牛奶蛋糕和一根黄瓜算是早餐。雨还在下着。下雨是个迟到的好借口,打不着车啦,路上有车剐蹭堵住了路啦……反正不打卡,甚至可以因此翘班。在档案局这种边缘单位,若是上面开明下面得力,中层的夹缝其实也自有一份自在。当然,自在的尺度也得把握好。书记虽然才来半年,却很有智慧,大事拿得正,小事拎得清,在一次小会上推心置腹地对中层们说:“大家都不容易。对你们我也没有太高的要求,信任和尊重都是相互的,搁伙计一场,希望我们不要彼此辜负。”大家都很知趣,回报书记的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开会的时候尽量到齐。

正犹豫着是否翘班,单位的会议通知群里来了消息,十点钟有会。小玉激灵了一下,翘班的欲望顿时作鸟兽散,立马有了上班的动力。不由得笑自己:有时候,人还真得有事压着才能来精神呢,你说是不是有点儿贱?

她叫了滴滴专车。这个时辰,早高峰的节点还没有完全过去,拼车很可能会再去接别的乘客,那一定会再绕出一点儿路来,时间不能保证,专车虽然贵一些,直奔目标,能保证准时到会。

会前十分钟,小玉带着茶杯和笔记本来到了会议室。早到一会儿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挑座位,顺便对领导表示礼貌。座位要挑后排的,也不能太靠后,否则前排太空时会直接从后排调人,那就适得其反;要靠门边的,好进进出出。有时候会开得太长,上卫生间啊接个电话啊到走廊里透口气啊也都方便。

书记很能讲,不需要稿子就能滔滔不绝,这似乎是许多领导的基本功。会议开始之后,除了不时抬头跟书记的目光对视一下以表自己在洗耳恭听外,小玉主要的事情就是在手机上尽情地揣摩齐白石的画,然后在本子上用铅笔临。以一副处理工作的样子。如今谁不在手机上处理工作?从上级到下级都有名目繁多的工作群,虽然平时不胜其烦,但是有时候也可以充当很好的保护色。

自从动了学国画的念,她就成了齐白石的粉丝,买了一摞他的画册。有一本《草间偷活》她最喜欢,那草虫画得真是妙绝,怎么放大去看都经得起推敲。她还订阅了一个公众号,叫“民国画事”,经常推送一些文章,文笔也有趣致;什么“吴昌硕表示已经被桑拿天热晕”“你知道吗,这TM不叫艺术”“想尽招数赚钱的金农,画却如此文人气”“佛前等了一千年,才等到这样的张大千”……她看得入迷,常常一看进去就感觉不到时间。“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,还有诗和远方”,这句煽情的话被无数人传诵,刚听到的时候她心里也是一动,自己的远方在哪里呢?很多人都把远方理解为旅游,她总觉得不太对劲。等到看画的时候,她才明白,这个水墨世界其实就是她的远方,大大的,同时也是小小的远方。是她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就能抵达的安静的远方。

说一千道一万,真是多亏了手机,才容她这么方便地抵达远方。开会时能够有这样的福利,领导们的聒噪简直不值一提。

感谢手机。

快递电话通知,她买的宣纸、毛笔、毡布、国画颜料等一套东西到了。她发短信,让快递小哥放到传达室。

过了一会儿,快递电话通知,她买的煮茶壶到了。她发短信,让快递小哥放到传达室。

3

会议结束,大家都去单位餐厅吃饭。她没去。与其和同事们在一起吃饭,她宁可回家自己吃。上午开了会,下午就肯定没会了,那就能好好睡个午觉。她这次叫的是滴滴拼车。只要不赶时间,她就会拼车。拼车是一口价,不怕堵不怕绕,还能碰到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。在传达室刚取出快递,车就到了。她一上车就叫了外卖,是地地道道的四川风味:重庆鸡公煲。秋天里,她就好吃这个,三天不吃就惦记。

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。如今,她看谁都是很年轻了,只要比她年轻;二十来岁,三十来岁,都是那么青枝绿叶的年轻。小伙子不多话,只是专心开车,他的手机里开着滴滴后台的语音导航,指挥着他。有一段路,小玉说换另一条路可以走得更顺,司机笑嘻嘻地指了指手机,说:“听它的吧,不费脑子。”

走到一半时,上来一对男女,女人腰肢纤细,浓妆艳抹,香水味儿扑鼻,还挺好闻的。上车前男人搂着女人的腰,给女人打着伞。

“你们下的单子只有一位。”司机说。

“你改成两位不就得了。几个钱的事。”男人说。

小玉坐在前头,用耳朵感受着后头两位的动静。两位也不说话,各自刷着手机,只是不一会儿,男人就会在女人脸上亲一下,女人呢就摸一下男人的脸。

她羡慕他们。大庭广众之下,她和何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吗?没可能。这么久了,他们的身体还没有怎么亲密过。他还没有抱过她、吻过她,如果不是因为避让车或者喝醉酒,他甚至不特意拉她的手,更别说上床了。他对她,似乎有一种很缓慢的审慎,她也被迫控制出相应的节奏。她有时候觉得这样也不错,有时候又觉得严重不满足。如今交往也快三个月了吧?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?只约饭,不约炮。每当吃得脑晕肠撑的时候,小玉看着对面那张脸就会觉得越来越有些陌生。他们是在谈恋爱吗?这叫什么恋爱呢?谈的这是什么恋爱呢?

在离小玉家不远的地方,那一对准备下车了。男人对女人说:“宝贝看看落下什么东西没。”女人回答:“宝贝我没丢就行,我就是最宝贵的。”

那女人,是男人嗓音。

在两人手牵手下车的一瞬间,小玉粗暴地转回头,追看着那女人。没错,她的样子是个女人,可她就是个男人。她的喉结在脖子那里赫然存在。小玉的脑子乱了。

“吓坏了吧姐姐。”司机嘴角上挑,笑着说。

小玉这才醒过神,问这是什么情况?

司机说:“同性恋嘛,一攻一受,挺多的现在。”

小玉说这真是长见识,也不知道他们爹妈怎么想?

司机道:“他们才不管爹妈怎么想,爹妈也不会知道他们怎么想,一辈人不管两辈事。”

小玉道:“有多少事都是多少人混在一起的,哪里能容你清清爽爽地画一道线呢。”

到了家,外卖也刚好送到。小哥的脸晒得红红的,全是汗。

“姐姐,能给个好评吗?”

“行。”

无论是滴滴司机还是外卖小哥,只要说出口的,她全给好评。